走在江南水岸，更先撞进眼帘的往往是低垂的柳丝。它不像松柏那样挺拔，也没有桃李的艳色，却凭借柔软的枝条与四季常青的耐性，悄悄住进了中国人的情绪里。柳=留的谐音，是它成为送别符号的之一把钥匙；而“千丝万缕”的形态，又天然对应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情。古人把无法言说的不舍，折进一条小小的柳枝，于是柳便成了“情感树”。
《诗经·小雅》里“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”是最早的柳与离愁同框。到了唐代，折柳送行已成仪式：长安灞桥两岸，柳枝被折得几乎秃顶。李白《劳劳亭》写“春风知别苦，不遣柳条青”，直接把春风拟人，让它暂缓发芽，好替离人拖延时间。读到这里，我常想：如果当时有快递，诗人会不会把整条灞桥打包寄走？
柳永《雨霖铃》“多情自古伤离别，更那堪冷落清秋节”，下阕接“今宵酒醒何处？杨柳岸晓风残月”。柳与残月、晓风并置，空间瞬间被拉长，离愁从“留”在原地变成“流”向远方。我个人更爱王维《送元二使安西》“客舍青青柳色新”，一个“新”字反衬出友情的旧与浓，像刚泡的春茶，越浅越苦。
宋人《春江送别图》常把柳画在画面边缘，枝条故意伸出画外。这种“留白”让观者下意识伸手去拽，仿佛能把离人拉回。明代周臣《灞桥风雪图》索性把柳枝画得细若游丝，几乎被大雪压断，却不断——脆弱中的韧性，正是离愁的质感。
自问：柳只能写送别？ 自答：不，它还能写相思、写乡愁、甚至写政治失意。
王昌龄《闺怨》“忽见陌头杨柳色，悔教夫婿觅封侯”，柳色成导火索，把深闺的寂寞点爆。这里的柳不再是赠别的工具，而是撩拨思念的“第三者”。
陆游《临安春雨初霁》“小楼一夜听春雨，深巷明朝卖杏花”，下一句“矮纸斜行闲作草，晴窗细乳戏分茶”看似闲适，实则暗接“莫作天涯万里意，溪边自有舞雩风”。诗人把思乡藏在柳风茶香里，像把盐撒进糖罐，越品越咸。
柳宗元《种柳戏题》“柳州柳刺史，种柳柳江边”，连用四“柳”自嘲。被贬荒蛮，他偏要种柳——以柔克刚，用绿色对抗荒凉。千年后读此诗，仍能感到一种倔强的温柔。
城市绿化带上，垂柳依旧，但少有人折枝送别。我们改用微信语音、高铁票根，柳的符号意义似乎被稀释。然而每到毕业季，总有学生在柳树下拍合照，枝条被编成环、打成结——形式变了，情感的“源代码”仍在。去年我在苏州胥江岸边，看到一位老者在柳干上刻字：“此树曾系木兰舟”。那一刻，古今时间被一条柳丝缝合。
查阅《全唐诗》含“柳”诗作约三千首，其中送别主题占，相思占，其余为咏物、边塞等。有趣的是，宋代以后，柳的“离别”占比下降，而“乡愁”上升——这与科举制度成熟、文人远游增多直接相关。柳的情感权重，其实是一部微观的社会流动史。下次再看到柳条轻拂，不妨把它当成一根绿色的数据线，里面传输着千年未断的情绪流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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